土中碧

闲忙并进,一通瞎诌。
有会意者,来也!来也!

普通故事

 

  她梳理着皱纹它盯着身旁鬓发萧白稀疏地掉。

  她手背青筋凸起,血液死水一潭,留下青紫的不甘。她深凹的眼眶托住鼓突的眼球,却映照依然清澈的眼神。她坐在窗边,鸟瞰无尽绵延的公路,笔直的大道一直深挖到密林深处。退休后,她与老伴终得返自然,耕花种草,用枯瘦而修长的手指敲打有限的黑白键,乐声淙淙流过灿金的光,它扫过每一寸朱紫的地板和几根猫毛 。她愈加沉默寡言,儿女们开始担忧阿茨海默症的可能性,在他们一段段焦虑的话语中大脑萎缩的事实逐渐定型,而真正的大脑仍然不断在漫长的深思中成熟,一个从婴幼儿阶段就开始的过程。她从分房睡的那天起,大概是十多年前吧,就深刻体会到了同一屋檐下的彼此隔阂,然后近乎欣喜地意识到她是多么喜欢这种状态,沉浸在画纸中或稿纸中,而与古人神交才是真的心有灵犀一点通。

  现在他死了。不如说一个很重要的人老掉了。他确实对她来说十分重要,她因签各种文件而手指痉挛,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来就没有“重要的人”这一说,因对她重要的不是“人” 。女儿打电话来接她,她看着她,她着一身米色的风衣,比起悲伤更像同情似的望向她,贴心地扶住她,为她拉开副驾的车门。她便明白了,女儿有话要说,她整理了一下心情,安静地靠在座上。相反,女儿沉默不语,叮嘱她系好安全带便一踩油门,女儿刻意放慢了速度,但她看出了女儿眉间肆意飞驰的渴望,那种明媚的向往让她恍了神,奇迹般激起她自己的影子,飞扬而自由。

   漫长的车程,她终于拨转了回到过去的时针。她开始反思,丈夫为什么重要。青梅竹马未必是心头之人,却也安稳,可丈夫的家庭极其传统,扼杀了她翱翔的愿望,她对着镜中冷漠的自己嗟叹。只是因为在生命中丈夫占据了很多时间,所以很重要么?她开始无边际地畅想,什么多元方向,我他妈想去实践啊!她咧开嘴笑了,为自己残存的年少轻狂而庆幸 。她记得丈夫追自己时恳切的语言和执拗的愿望,青梅竹马有的只是默契,她一定是抽风才答应了,因为在她的人生定位里,她想一个人。她又笑了,这是个断句问题。她习惯独自一人面对很多事,并且由衷为独处的时光开心,她的身体与灵魂完整到不需要另一个生命体。那是什么维持了长达五十年的婚姻呢?大概是道德感绑架了她,于是一切都被束缚,她眼里的火一寸一寸地灭掉,她依然做着自己的事,可现实累加给她许多家庭杂事,于是她疲惫到难以完美地应付非我的人,厌倦到不想实施自己的思想。她渴望然而妥协于这个社会,她保持着自己的反叛,岁月赠予纹理,但她依然高挑纤细,如鹤。空了,比如靠着异国酒馆的窗,她会嗅着调好的酒,天马行空地反思为什么丈夫的爱经年累月地燃烧着,而后惭愧地期盼着它灯尽油枯的一日。

  “到了,妈。”女儿攥住她的手,又扶住她的肩,随她一并向里走,女儿踩着窈窕的高跟鞋,立出她匀称的肌肉。她看着黑盒子,又出神地望着遗照上那个人,她猛然清晰地意识到一点,她所有看似爱情带来的欢乐其实都是她自己的欢乐,需要有一个人,但不是某一个人。大家约好了似的静默而怜悯地望向她,这些目光隐然有敬畏。不论是她还是她丈夫,都在学术领域有一席之地,奖项过眼云烟,而肤浅的目光中她依然优雅而自适。他们都黑衣,反光出她和女儿的亮色。一场无声的仪式开启,她不是主角,谁也不是主角,她的解脱与她的力量一同袭来。

  女儿又开车送她回家,而后匆匆离去。她开始想,我是不是自私呢?她想着,缓缓起身,准备去整理东西,如果可以,她也想把自己的某些旧物给扔掉了。她擦着书架上的积尘,有些书甚至还装着稚气的名字,她无奈地抓住这些书,用力抖了抖,想把沉灰破裂的书壳抖掉。她踩在桌上,用力甩着一本《且听风吟》(她初中时期的旧书),一个小本子飞了出来。

   她清楚地记得,因为浸水,本子的封皮起皱很严重,一翻开里面尽是杂七杂八的技能tips,字潦草无比。她喜悦地翻着,忽然瞥见一段话:“在飞机上,跨海岸要十几个小时,数独玩腻了。我还是想  了,大约是因为今天写诗不够多。”这没头没脑还刻意空格的文字狠狠地刺进她的大脑,拼命挖掘六十年前的记忆,叫嚣着她的心愿,紧张,忐忑,喜悦,期盼,稚拙而无情地撕扯着她的心,逼迫如今年早过古稀的她奇迹般地回忆起了空格的内容。那是个人。一个眼神很跳跃的人。一个让她有游刃都没有余的人。或者,是她未开口。

  她神经质地用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那页纸,就像摩挲自己的心口。细碎干净的岁月铭刻着她的天真奋勉,清晰的稿纸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及结果,羽毛球的弧线嘲笑着她调球的笨拙,轻快的铃声招摇着未来的无限可能。她站起身来,靠近落地窗,在影子里读出了年少眼角的自由期冀,以及某个跳跃的眼神和他专注盯着的《高等数学》。为什么它的习题没有解析呢?一点也不方便高中生学习。她又埋下头开启爆算模式,体会这种重复性思维劳动的快感,搁笔,她扬手挥两下:“借下计算器,我验证一下。”

     “你要多自己算一下,要自信,不要依靠工具。”

     “借一下嘛,谢谢你。”

     一个无奈的计算器被递过来,已经开机了。

  意识恋恋不舍地从远古被收回,她忽然想到,自己当时也是有计算器的。霎时间,清脆的颗粒声打在地板上,咸涩的泪让她痛苦地蜷起身子,仿佛承受不住压抑的炽热的孤注一掷的情感,浓郁得发狂的思念随其喷薄而出,每个细胞都铆足劲儿呐喊呼啸,不顾一切地敲击她的心头,无视她奋力的挣扎。绝望甘美令人心酸。

  风起微冷,公路随阳光转移而脊柱微扭。对着清冷的空气,与许多年前一般面无表情的空气,她喃喃道:

   我爱你啊。

   我爱你啊。

 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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